今年是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成立40周年,，我館將從作家藏書中選取一批珍貴的圖書版本，講述圖書背后的故事,，以為紀念,，以饗讀者。

2024年5月18日,，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入選第五批國家一級博物館,，巴金先生提議的“現(xiàn)代文學資料館”的設想開花結果、茁壯成長,。目前,，館藏總數(shù)已達98.21萬件，其中包括一百四十多位作家的三十多萬藏書,。各類稀見珍本蔚為大觀,，更不乏價值連城的孤本，比如“1933年12月魯迅與西諦（系鄭振鐸筆名）合編出版的《北平箋譜》”被評定為“一級文物”,。

故紙余溫

初版簽名本的深意

摩挲巴金舊藏《北平箋譜》第六冊末頁,，“魯迅”二字墨痕如鐵畫銀鉤，“西諦”落款飄逸若云,，編號“第九十四”的朱砂印記灼灼其華,。此冊現(xiàn)藏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,，玻璃展柜內燈影婆娑，恍若1933年榮寶齋工坊的松煙墨香猶在鼻端,。初版百部《箋譜》,，每套第六冊皆附魯迅、鄭振鐸親署,。

然文人藏書之妙,，往往在考據(jù)之外別有深意。巴金所藏《北平箋譜》初版第九十四號,，因書末頁“魯迅”“西諦”的墨跡簽名,，在相關展覽展陳中長期被認定為二人專贈巴金的簽贈本。因為缺少題名簽贈而有所爭議,，這也意外揭示了一個更深層的文化現(xiàn)象：當物質載體脫離原始語境,，后世闡釋往往疊加新的意義層。然是否專屬,，其承載的文人交游史亦足珍貴,。

箋譜之流轉，暗藏文化守護的密碼,。1933年冬,，魯迅自滬匯款四百銀元至北平，托鄭振鐸與榮寶齋掌柜王仁山斡旋,。彼時市面箋紙凋零,，九家紙坊精粹薈萃，終成六卷本《北平箋譜》,，宣紙線裝,，布函套封。每部售價十二元,，竟抵得半月薪俸,。巴金所得第九十四號，或經(jīng)戰(zhàn)火離亂,，或遭查禁風波,，1985年后由其本人捐贈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保存。

箋紙春秋

留文人筆墨之清雅

《北平箋譜》的誕生,，始于魯迅1932年冬在琉璃廠的偶然發(fā)現(xiàn),。當他在清秘閣見到陳師曾遺作箋紙時，敏銳意識到傳統(tǒng)木刻技藝的瀕危,，“刻工老西張已七十有三,，板兒楊目力昏聵，彩色套印之術將成絕響”,。遂與鄭振鐸商定“擇尤輯印,，庶幾木刻血脈不絕”。二人分工明確,，鄭振鐸奔走于榮寶齋,、淳菁閣等九大南紙店，累計搜集箋樣四百余種,；魯迅在上海審定畫稿,，堅持“去吉祥圖案之俗媚，留文人筆墨之清雅”,。

編選過程中的三次爭議尤顯文化守護的艱難,。首次爭議聚焦題材取舍：鄭振鐸力主收入林琴南《山水箋》，魯迅則以“遺老氣過重”否決,，最終選取其弟子徐宗浩作品替代,。其次關乎技術革新：榮寶齋提議采用日本進口顏料，魯迅堅持“必用傳統(tǒng)礦物彩,，雖成本倍增亦所不惜”,。最后一次爭議圍繞序言的書寫：魏建功因師承錢玄同遭魯迅批評“字媚入骨”，故以“天行山鬼”化名書序,，成就出版史上一段隱秘公案,。1933年12月，這部瓷青紙面,、六冊一函的箋譜問世時,，其意義早已超越“文房清玩”的范疇。332幅箋畫不僅構筑起從明代饾版拱花到民國寫意精神的視覺通史,，更經(jīng)由榮寶齋工匠的再創(chuàng)作,，將齊白石大寫意花卉的“墨分五色”轉化為木刻語言。

舊書新知

探索生產性傳承路徑

作為物質文本,，《北平箋譜》的價值體現(xiàn)于技藝傳承與觀念革新的雙重維度,。魯迅將箋紙從實用書寫載體提升為獨立藝術形式，其“擇尤存真”的標準,，剔除市井吉祥紋樣,，保留文人寫意精神，恰與新文化運動“整理國故”的思潮暗合,。這種文化策略在鄭振鐸的《訪箋雜記》中得到深化,，“每一箋紙皆可作畫譜觀，非特供文人雅士把玩,，實為民族美術存真”,。這種定位使得箋譜既延續(xù)了《十竹齋箋譜》的文人傳統(tǒng)，又為現(xiàn)代木刻運動提供了古典資源,。

在當代文化遺產保護視域下,，《北平箋譜》更為我們提供了多重的啟示,。其一，技藝傳承需依托產業(yè)生態(tài),，正如當年榮寶齋以“刻版權置換印制費”的商業(yè)智慧維系工匠生計,，今日非遺保護亦需探索生產性傳承路徑。其二,，藝術再生貴在古今對話,，箋譜編纂中魯迅對陳師曾“筆簡意饒”畫風的推崇，提示我們傳統(tǒng)美學現(xiàn)代轉型的關鍵在于主體性轉化,。其三,，文獻研究應重視物質維度，巴金藏本中的名章鈐印,、函套磨損痕跡,，皆為重構20世紀閱讀史的重要物證。

數(shù)字重生

箋譜文化“血脈不絕”

有學者曾通過現(xiàn)代技術探索箋譜用墨之謎,。陳師曾所用松煙竟含紫膠蟲分泌物,，齊白石蝦須間的銀灰乃云母研磨所致。這些數(shù)據(jù)與鄭振鐸日記相印證,，榮寶齋老掌柜秘示,，制墨須取安徽歙縣古松，混以廣膠,、麝香,，暴曬三年方成?？萍际侄巫尮{譜制作的非遺密碼得以解碼,，仿佛看見魯迅“木刻血脈不絕”的夙愿正在延續(xù)。

從琉璃廠的箋紙鋪到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巴金藏書文庫,，《北平箋譜》走過了近百年的文化苦旅,。它既是魯迅、鄭振鐸搶救傳統(tǒng)的見證,，也是巴金跨越新舊文學疆界的精神圖譜,。那些藏在瓷青紙函套里的木刻紋樣，那些泛黃箋紙上暈染的礦物顏料,，共同訴說著一個未被言明的真理——文化遺產的真正生命力,，不在于將其封存為博物館的標本，而在于不斷尋找傳統(tǒng)與當下的對話方式,。

當我們凝視巴金舊藏的第九十四號《北平箋譜》,，看到的不僅是魯迅、鄭振鐸的文化堅守,，更是歷代守護者在時光長河中的接力,。這或許便是“舊書新知”最深沉的啟示：故紙堆里的每一道折痕,，都是文明等待破譯的基因鏈。

（作者為中國現(xiàn)代文學館副研究館員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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來源：北京日報

作者：姚明

流程編輯：U07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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