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6月,,流散在外200多年的明抄本《宸濠招》重歸天一閣,在古籍圈傳為佳話,。

明正德十四年(1519年)寧王朱宸濠在南昌發(fā)動叛亂,,南贛巡撫王陽明僅用43天就平定了這次叛亂?!跺峰┱小芬粫闶钱敃r刑部審理此案的文件匯編,,堪稱明代大內秘檔,即便在當年,,也僅限于在小范圍傳抄,。今天更是難得一見的孤本。

《宸濠招》原藏于浙江天一閣藏書樓,,200多年來,,先后流轉于盧址抱經樓、南潯嘉業(yè)堂,??箲?zhàn)期間,虎狼一般的日本侵略軍,、有軍部背景的日本文化機構,、各路漢奸,、書商無不對其垂涎三尺。幸有以鄭振鐸為代表的文獻保存同志會與之周旋,,傳世經典才得以保全,。200多年后,終于回歸天一閣,。

天一閣博物院

神秘的《宸濠招》

天一閣博物院古籍地方文獻研究所主任李開升第一次看到《宸濠招》實物,,就知道這是天一閣舊藏無疑。

《宸濠招》一冊,,高30厘米,、寬19厘米,用明代白棉紙抄成,,書頁上打著藍色的細線格子,,每半葉十一行,每行最多二十七個字,,記載了明正德年間,,寧王朱宸濠謀反被平定之后,刑部對此案參與者的口供記錄,,是明史研究不可多得的一手材料,。

 

明抄本《宸濠招》

對朱宸濠這個名字,多數讀者可能會感到陌生,,但提到周星馳電影《唐伯虎點秋香》,,您大概會恍然大悟,原來電影里那個留著大胡子,、氣焰囂張的大反派寧王,,就是造反的朱宸濠。與周星馳電影異曲同工的是,,寧王的這次叛亂(史稱“宸濠之亂”)堪稱有明一代最“無厘頭”的一場叛亂,。

朱宸濠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寧王朱權的后代。他們這一支與明成祖朱棣一脈的恩怨,,由來已久,。眾所周知,朱棣是靠發(fā)動“靖難之役”,,奪侄子朱允炆的皇位才當上皇帝的,。

起兵之初,朱棣素聞朱權帳下軍隊驍勇善戰(zhàn),,于是用計逼他出兵一起“靖難”,,而且還承諾成功后與朱權平分天下。可黃袍加身之后,,朱棣就把當初的承諾扔到九霄云外去了,。朱權雖然不至于把四哥“畫的餅”當真,但當他提出想將封地挪到富庶的蘇州和錢塘時,,卻被一口回絕,,最后只能在相對偏僻的江西南昌落腳。寧王一支一直對此耿耿于懷,。這股怨氣終于在一百多年后的正德十四年(1519年)爆發(fā)了,。

正德皇帝朱厚照堪稱明代歷史上最貪玩的皇帝,身后留下無數荒唐的傳說,。正德皇帝雖然荒唐,,但對于關系到他皇權的事情卻不糊涂。正德十四年,,他得知寧王朱宸濠似有異動,,于是派特使前去震懾。朱宸濠得到情報,,決定將起兵日期提前到六月十四日。這一天是他的生日,,照慣例當天江西鎮(zhèn)巡三司的高官都會前來為他賀壽,,他可以來個甕中捉鱉,把不愿意造反的官員,,一網打盡,。

朱宸濠計劃從江西起兵,先打安慶,,再奪南京,,謁陵即位,然后北上奪取江山,。然而,,他剛起兵就遇到了命中克星王陽明。王陽明不單是明代最杰出的思想家,、教育家,、心學創(chuàng)始人,帶兵打仗也是一把好手,。結果,,朱宸濠處心積慮籌備十年的叛亂,僅僅持續(xù)了43天,,就被王陽明平定了,。

荒誕的是,正德皇帝聽說寧王造反,,興奮至極,,給自己封了一個長達22字的官號,,要御駕親征,親手剿滅叛亂,。可他人還沒到江南,,叛亂已經平定了,,不禁大為掃興。為了哄皇帝開心,,太監(jiān)們把朱宸濠押到南京一處封閉的校場內,,讓身著戎裝的皇帝演了一場親手擒敵的戲碼。這場鬧劇才算落幕,。

“宸濠之亂”的過程雖然猶如兒戲,,但平叛后刑部對相關人等的審訊卻有板有眼?!跺峰┱小穬热莨灿嬎姆N,分別為“追捕江西境內宸濠余黨”“已補嫌犯從公會審分別輕重”“刑部奏罰逆勸功”“刑部奏已補嫌犯從公會審分別輕重”,。

內容從謀反前術士李日芳說南昌城內東南有天子氣,,到朱宸濠為了恢復被裁撤的護衛(wèi),,而大肆賄賂大太監(jiān)劉瑾,、權貴錢寧、伶人臧賢等,;從朱宸濠肆意殺害、幽禁江西地方官員,,強奪官民田產,,到暗中為密謀起兵打造武器,不一而足,。就連六月十四日,,起兵當天,他殺害不肯附逆的江西巡撫孫燧,、按察副使許逵的現場,,也如新聞報道一般被記錄在案,令人讀罷大有身臨其境之感。

那么,,這樣一本大內秘檔是怎么出版的呢,?李開升告訴記者,其實《宸濠招》并不是一本公開出版物,,甚至連正式的書名和封面都沒有,。“現在的封面是為保護古籍制作的。”卷端只有“刑部等衙門為”幾個字,。“如果是公開出版物,,不會連個書名都沒有。”李開升說,。從《宸濠招》的“招”字可以看出,,它是一本官衙的招供狀匯編。

明中期,,“宸濠之亂”是一件震動全國的大案,,作為原始檔案的刑部審訊記錄,怎么會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傳于世呢,?李開升認為,,如果官方要將其作為高級官員內部傳達、學習的材料,,發(fā)行幾百本,,不可能采取手工抄錄的方式,肯定會組織人刊刻,。《宸濠招》之所以是手抄本,,很可能是某人私自從刑部檔案中抄出來,,并作為朝廷秘聞、政治八卦,,在小范圍傳抄,、收藏的。

據清初編纂的《天一閣書目》記載,,天一閣所藏以“某某招”為名的小冊子共有 十冊,,分別為《宸 濠招》《張文博招》《魯府招》《武定侯招》《曾夏招》《靖江王招》《楚王招》《充灼等招》《比部招議》《會問犯人劉東山招由》,即“刑部十大招”,。

《宸濠招》并非公開出版物,,即便在明代也少有人知,這就更加增添了它的稀缺性和神秘色彩,。那么,,這樣一本在小圈子里傳抄的“大內秘檔”,怎么會入藏天一閣呢?故事還得從天一閣的創(chuàng)始人范欽說起,。

范氏天一閣

天一閣博物院

天一閣創(chuàng)始人范欽,,字堯卿,號東明,,明正德元年(1506年)生于浙江寧波府一個普通的文人家庭,。他有著當時堪稱典范的人生履歷,二十六歲中進士,,歷任隨州知州,、工部員外郎、江西袁州知府,、福建按察使等職,,宦跡涉及半個中國。除了在工部任職時,,得罪武定侯郭勛而被短暫下獄之外,,范欽仕途總體還算平順。

嘉靖三十九年(1560年)九月,,范欽被升任兵部右侍郎,,達到仕途巔峰。不過,,一個月后他便遭御史彈劾,,落了一個“回籍聽勘”的結局。

范欽“生平孜孜,,惟書籍是嗜”,。早在建藏書樓之前,他便開始求書,、抄書,、藏書?;剜l(xiāng)做寓公的第二年,,范欽在寧波住宅東側建起一座藏書樓,即天一閣,。

“天一閣”之名取自《易經》“天一生水”的典故,,寓意以水克火,防止藏書樓失火,。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美好的寓意得到了上天的眷顧,,建成四百余年,天一閣確實沒有受到過火災的侵擾,。

明代以降,,我國圖書出版事業(yè)特別繁榮,,經濟富庶、人文薈萃的江南,,涌現出一大批私人藏書家,。太倉王世貞的小酉館、秀水項元汴的天籟閣,、連江陳第的世德堂,、寧波豐坊的萬卷樓都是與天一閣同一時期涌現出的佼佼者。

在明代藏書樓中,,天一閣其實并不出挑,。當時的藏書家熱衷于收藏宋元版圖書。范欽由于財力有限,,不能大量收購珍稀的宋元舊書,,只能從身邊著手、從日常工作生活著手收藏當代,,也就是明代圖書,。

李開升告訴記者,范欽為官三十年,,交友無數,,足跡遍布大江南北,因此他的藏書中有許多奏議,、地方志,、人物傳記和案獄、判例等法律文書,。范欽曾在工部,、兵部任職,非常注重書籍的實用性,,因此也收藏了不少與工程建設,、河槽水利、財政軍務,、邊疆民族等問題相關的書。作為一名讀書人,,他對科舉考試也很重視,,各地歷年的科考試題、范文集和考試輔導書,,也是他藏書中的一大品類,。記者在天一閣博物館采訪時,隨手翻開一本展覽用的天一閣藏書復制品,,發(fā)現竟是明代科舉輔導書,,堪稱那一時期的“53”(5年高考,,3年模擬),不禁令人啞然失笑,。

在當時,,這些專業(yè)性強、實用功能強的書,,并不受傳統(tǒng)知識分子重視,,更入不了藏書家的法眼。然而,,范欽卻將它們珍藏進自己的藏書樓,。今天我們再一次審視天一閣藏書,發(fā)現其收藏是研究明代社會生活,、科學技術和文化歷史的一座寶庫,。

其實,天一閣的文化價值在清代就已經凸顯出來,。隨著時間的推移,,當年不入流的大路貨,變成了珍貴的明代古籍善本,。清乾隆三十八年(1773年),,當乾隆皇帝主持編修《四庫全書》時,天一閣進呈了640多種圖書,,數量,、質量堪稱當時四大藏書家之首。有道是,,福兮禍兮,。天一閣藏書大規(guī)模散出也由此開始。

有學者將天一閣藏書的散出總結為六次,。第一次是明清易代,,天下大亂之際。眾所周知,,鼎革之際,,清軍經歷了長時間、大規(guī)模的征伐才在中原立住腳,。這不但是中原百姓的浩劫,,也是中華文化的浩劫。無數珍貴的古籍善本,,在戰(zhàn)火中灰飛煙滅,。可令人吃驚的是,,在那次浩劫中,,天一閣藏書僅僅是“稍有闕佚,,然猶存十之八”。

相比之下,,因進呈朝廷編纂《四庫全書》而散出的藏書,,則損失更大。雖然乾隆皇帝一再保證,,《四庫全書》編成后,,進呈之書一定發(fā)還,但當七閣庫書全部抄完后,,被征調的圖書卻進了翰林院,,其中就包括天一閣的640多種藏書。翰林院的翰林們雖然都是飽學之士,,但顯然和孔乙己一樣抱有“偷書不算偷”的觀念,。他們長年累月地從翰林院中盜書,很多書經此渠道流入北京琉璃廠的舊書市場,,其中有許多都是天一閣舊藏,。

有學者研究發(fā)現,許多從翰林院流出的古籍上,,悍然蓋著私人藏書印,,其中不乏如翁同龢這樣的歷史人物,不禁令人齒冷,。

此后,,星散于舊書市場上的天一閣舊藏,大部分入藏國家圖書館,、上海圖書館等公營文化機構,,也有一些則流失海外,不知所終,。

所幸本文的主角《宸濠招》,,并不在進呈朝廷的這批藏書之中。不過在向朝廷進呈藏書不久,,《宸濠招》便神秘地流出天一閣,,被寧波另外一座藏書樓——盧址抱經樓收藏。

盧址抱經樓

《宸濠招》首頁鈐著三方藏書印,,從上到下分別為“劉承幹字貞一號翰怡”“吳興劉氏嘉業(yè)堂藏書印”“四明盧氏抱經樓藏書印”,,其中前兩方是嘉業(yè)堂藏書樓的印,第三方是盧址抱經樓的印,。這三方印清晰地記載了《宸濠招》散出天一閣后的流轉路徑——先被盧址抱經樓收藏,后來又入藏劉承幹的嘉業(yè)堂,。

盧址抱經樓建于清乾隆四十二年(1777年),,與范氏天一閣,、鄭氏二老閣齊名,皆為寧波歷史上著名的藏書樓,。抱經樓雖然比天一閣晚建成二百余年,,但作為后起之秀,其藏書規(guī)模和質量毫不遜色于天一閣,。

抱經樓主人盧址,,字丹陛,生于清雍正三年(1725年),。年輕時,,他與同時代所有讀書人一樣,熱衷科舉,,但盧址似乎沒有學霸基因,,屢試不中,久而久之便對追求功名心灰意冷了,。好在盧家祖上是詩禮之家,,有數千卷藏書。“躺平”后,,盧址開始潛心收藏古籍善本,,每得一書,必定細心校閱,,廢寢忘食,。功夫不負有心人,經過三十余年的積聚,,盧址藏書達十萬卷,。清乾隆四十二年,他在自家宅院東面修建了一座藏書樓,,名之為抱經樓,。

據說,盧址對天一閣極為推崇,,抱經樓不但在樣式上模仿天一閣,,連藏書管理制度也直接復制了天一閣模式,規(guī)定藏書歸子孫共同所有,,共同管理,,儼然成為寧波當地的“小天一閣”。

雖然天一閣藏書的管理堪稱業(yè)界典范,,范氏子孫也嚴守祖訓,,兢兢業(yè)業(yè)守護藏書,但仍免不了“跑冒滴漏”,。事實上,,寧波當地書肆一直有天一閣藏書零散出現,,許多都被寧波當地藏書家收購。著名文獻學家趙萬里在《重整范氏天一閣藏書記略》一文中直言:“凡是寧波舊書肆里遇著皙白干凈的明刻白棉紙書,,十之八九,,都是天一閣的遺產。”他直言不諱地指出,,抱經樓藏書中最著名的一批抄本《明實錄》,,就是天一閣舊物。

《宸濠招》會不會是同一時期流出天一閣的呢,?歷史漫漶不清,,許多細節(jié)已不可考。不過,,清中期兩座藏書樓分別編纂了兩套《書目》,,通過細心比對研究,中國臺灣東吳大學中文博士郭明芳找到了蛛絲馬跡,。

郭明芳發(fā)現,,清嘉慶年間,阮元編寫的《天一閣書目》中,,天一閣所藏的“刑部十大招”只剩下四種,,其中并無《宸濠招》的蹤影。有趣的是由盧氏所編的《盧氏抱經堂藏書目錄》稿本中錄有“《刑部問寧王罪案》《兵部問曾夏罪案》無卷數二本,,不著撰人名氏”一條記載,。

很顯然,最遲在嘉慶年間《宸濠招》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流出天一閣,,入藏抱經樓,,而且盧氏將它的名字改為《刑部問寧王罪案》。

此后不久,,轟轟烈烈的太平天國運動席卷江南,,天一閣、抱經樓,,以及江南許多藏書樓遭遇了一場浩劫,。

清咸豐十一年(1861年),太平天國軍隊進駐寧波,。盧氏子孫避地鄞江橋,,歹徒趁機闖入抱經樓,將無數珍貴的古籍善本盜走,,論斤賤賣,。次年,當盧氏后人回到寧波,發(fā)現抱經樓藏書已經喪失大半,。幸運的是《宸濠招》或稱《刑部問寧王罪案》,,又躲過一劫,并未在這場浩劫中湮滅,。

然而,抱經樓的厄運并沒有結束,。清光緒初年(1875年),,盧氏大宅遭遇一場大火,宅院被燒了個精光,,建在東側花園中的抱經樓,,在劫難逃,只留下一堵飾有“抱經樓”三字匾額的門樓,,藏書樓損失慘重,。

一場大火燒光了盧氏的氣運。據盧氏后人盧杏芳回憶,,自此以后,,盧氏出了不少不太爭氣的子孫,沒能守護住祖上傳下來的藏書樓,。

李開升認為,,其實這不獨是抱經樓的個體遭遇。江南藏書樓往往只興盛于一兩代人,,再往后或因子孫興趣遷移,,或因家道中落、財力不濟,,或因遭遇戰(zhàn)亂,、水火災害,或因偷盜,,而逐漸散佚,。與天一閣前后腳建成的藏書閣,都已風流云散,,天一閣能綿延四百年而不倒,,絕對堪稱中國文化史上的奇跡。即便如此,,至1949年天一閣藏書僅存13000余卷,,不到巔峰時期的兩成。

入藏嘉業(yè)堂

民國初年,,抱經樓藏書只剩下2100余種,,只有當年十萬卷總量的2%。盧氏后人認為清朝覆滅,科舉早廢,,以后再也不會有人讀這些沒用的書了,,于是多方尋求買家,想把剩下的藏書打包出售,。

起初,,盧氏后人求助于著名藏書家傅增湘,想讓傅氏幫抱經樓藏書找個好買家,。傅增湘在《藏園群書經眼錄》中提到,,希望盧氏能把這批書賣給京師圖書館(國家圖書館前身),可是“政局多故,,事遂中輟”,。1916年盧氏將藏書打包出售給上海古書流通處,其中就包括已更名為《刑部問寧王罪案》的《宸濠招》,。

上海古書流通處,,1911年成立于上海,經營者陳立炎原是六藝書局的店主,,對古書業(yè)有一定了解,。鼎革之際,許多江浙大戶人家都在往外拋售藏書,,陳立炎抓住這波商機,,低價收購了不少古籍善本,。

上海古書流通處是一家商業(yè)機構,,收購古籍不是為了收藏,而是為了倒賣,。購入抱經樓圖書后,他們先聯(lián)系到袁世凱的二公子袁克文,??删驮诋斈辏绖P稱帝失敗,,撒手人寰,,袁克文失去了穩(wěn)定的經濟來源,這筆買賣沒做成,。

當時能夠吃下這么大一批古籍的買家不多,,陳立炎很快鎖定了古籍收藏界的后起之秀劉承幹,。

嘉業(yè)堂主人劉承幹

劉承幹,,字貞一,生于1881年,浙江南潯人,。他的祖父劉鏞是當地“四象”之首,,主要從事蠶絲、淮鹽,、房地產等生意,,積累了巨額財富。劉承幹的父親劉安江繼承家族產業(yè),,并進一步擴大規(guī)模,,成為江南巨富。

與許多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家子弟一樣,,劉承幹對商業(yè)不甚了了,反而對收藏產生濃厚興趣,,走上了買書,、藏書、刻書,、校書的藏書家之路,。

民國初年,許多江南藏書樓無以為繼,,大量珍貴的古籍善本流入市場,。這一時期,很多懂行的日本漢學家蜂擁而至,,搶購中國古籍,。最令人扼腕嘆息的一筆交易是,1907年,,陸樹藩以10萬元的價格,,將湖州皕宋樓藏書出售給日本靜嘉堂文庫。皕宋樓收藏的宋元版本古籍數量之多,、價值之高,,在海內無與倫比。這樣一筆巨大的文化財富流入東瀛,,國內有識之士莫不扼腕,。受到此事刺激,同為湖州巨富的劉承幹開始重金收購古籍善本,。

1916年夏天,,上海古書流通處老板陳立炎,帶著新購入的抱經樓藏書找到劉承幹,。有關這次交易,,劉承幹在藏書日記中也有記載。

農歷七月十二日,陳立炎帶著六種抱經樓宋元槧本,、九十二種明抄本和十余種明清實錄(實錄共五百余冊)找到劉承幹,,宋元本索價一萬元,明抄本和明清實錄索價七千元,。劉承幹翻看了這些古籍后,,感慨書倒是好書,但要價太貴,,沒買,。

陳立炎不死心,時隔幾天,,再次登門拜訪,,表示明清實錄七千元,其余明刻舊抄本十元一本,。劉承幹從二百種古籍中,,選出了92種約930本精品。陳老板也是痛快人,,表示除實錄外,,一律八折。

此后,,又經過幾輪討價還價,。八月初六,劉承幹以13600元的價格購得抱經樓舊藏明刻舊抄92種約930本,、明清實錄10余種500余冊,。其中就包括名為《刑部問寧王罪案》的《宸濠招》。

經過多年的苦苦搜集,,劉承幹共斥資30萬銀元,,將寧波盧址抱經樓、獨山莫氏影山草堂,、仁和朱氏結一廬,、太倉繆氏東倉書庫等十數家江南名家舊藏收入囊中。1920年,,他在南潯劉氏家廟旁邊,,“購地二十畝、斥金十二萬”,,修建了“嘉業(yè)堂藏書樓”,。“嘉業(yè)”二字,源于多年前,,溥儀賜劉家的一塊“欽若嘉業(yè)”四字的九龍金匾,。

浙江南潯嘉業(yè)堂藏書樓 IC photo 供圖

至1930年,,劉承幹停止大規(guī)模購書時,嘉業(yè)堂已有藏書20萬冊60萬卷,。劉氏對自己的藏書頗為自得,,在每一部書上都蓋了嘉業(yè)堂的藏書印。嘉業(yè)堂也成為民國時期最大的私人藏書樓,。然而,,當日寇的鐵騎踏上江南時,它也成為虎狼環(huán)伺的一塊肥肉,。

奪書暗戰(zhàn)

1937年8月13日,,淞滬會戰(zhàn)爆發(fā)。盡管中國守軍奮力抵抗,,但還是沒能避免全線潰退的局面,。11月12日,上海淪陷,;11月15日,,嘉善淪陷;11月19日,,日軍水路并進,攻入南潯,,當日南潯淪陷,。

在南潯,日軍見人就殺,,見屋就燒,,沿街電線桿上掛滿人頭,宛如地獄,。嘉業(yè)堂藏書樓能躲過一劫嗎,?海內外文化界憂心忡忡。

令人吃驚是,,侵華日軍杭嘉湖司令牧次郎造訪嘉業(yè)堂時,,頗為客氣,不但表示絕對不會損壞藏書,,還對溥儀御賜的匾額和劉氏先人畫像“立正鞠躬”,。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?劉承幹在《八十自述》中道出始末,。

1936年,,劉承幹曾經有一次短暫的大連之行。在大連,,經學家王闿運家,,他結識了日本人松崎鶴雄,。松崎鶴雄早年以大阪朝日新聞通訊員的身份來華,后師從王闿運學習中國古典文化,,對古籍善本很有研究,。1920年,松崎入職滿鐵大連圖書館,。滿鐵圖書館隸屬于南滿鐵道株式會社,,表面上是一家文化機構,實則一直在幫日本軍方收集情報,、掠奪中國古籍,。

松崎的中國文化造詣很深,按照劉承幹的話說“詩文兼擅”,。他與劉承幹一見如故,,在大連期間經常“往還酬酢”。

大戰(zhàn)爆發(fā)后,,松崎給妻舅松井寫信,,托他照顧友人劉承幹的藏書樓。這個松井就是日后制造了南京大屠殺的殺人狂魔——松井石根,。

松井石根時任侵華日軍華中方面軍司令官,,給親戚一個面子、做個順水人情易如反掌,。于是,,他將此信交給牧次郎。有了上峰的交代,,才有了牧次郎向劉家先人遺像鞠躬致敬的一幕,。

不過,鞠躬歸鞠躬,,日本人一刻也沒有停止過打嘉業(yè)堂古籍的主意,,最先對嘉業(yè)堂下手的就是松崎鶴雄。

人大文學院教授吳真翻閱史料發(fā)現,,1938年3月,,滿鐵大連圖書館買下了嘉業(yè)堂收藏的44本《永樂大典》,牽線人就是松崎,。

滿鐵的胃口,,當然不止于此,他們想吃下嘉業(yè)堂的全部古籍,。此后的兩年中,,雙方一直在討價還價。滿鐵愿意出價40萬元收購嘉業(yè)堂所有善本,。劉承幹雖然不情愿,,但兵臨城下也無可奈何,。

1940年2月,有日本軍部背景的上海東亞同文書院突然發(fā)難,,不許滿鐵插手,。他們給出的條件是:第一不要宋元本,第二明清本只出15萬日元,,第三買的書不帶出國,,在江灣辦學院用,允許劉承幹隨時看書,。滿鐵開價40萬元,,劉承幹都不愿意賣,區(qū)區(qū)15萬日元就更談不攏了,。見劉氏不同意,,東亞同文書院甚至動用了軍隊。

與此同時,,日本東方文化事業(yè)委員會,,來自北平的二手書商——如文祿堂、修綆堂,、修文堂等買家也紛至沓來,,他們背后都有偽北平、偽滿和日本各個文化機構的影子,。一時間,,嘉業(yè)堂成為一塊帶血的肥肉。劉承幹哪家都得罪不起,,左支右絀,疲于應付,。好在競爭者們互相掣肘,,一時間高下難分,嘉業(yè)堂藏書雖然危在旦夕,,所幸還在劉家人手中,。

危如累卵之際,鄭振鐸出現了,。在民國文化界,,鄭振鐸是個傳奇人物,他不但對文學,、翻譯,、收藏、版本文獻有超高造詣,,而且嗜書如命,自己的藏書就多達數萬冊,。“八一三”事變后,,江南藏書家紛紛拋售藏書,大批古籍涌入上海書市,,引來各方競購,。為避免古籍散落異域,1940年1月,,鄭振鐸等人組織文獻保存同志會,,大量搜購善本文獻,其中最為他重視的就是嘉業(yè)堂藏書,。

抗戰(zhàn)時期的鄭振鐸

在文獻保存同志會《第二號工作報告》中,,鄭振鐸向重慶方面報告,滿鐵調查部把此前滿鐵大連圖書館開出的40萬加至60萬,,大有志在必得之勢,。在接觸中,鄭振鐸明顯感到劉承幹承受的壓力,,而且60萬巨款“亦非我輩力所能及”,。

在財力有限、對手又特別兇殘的情況下,,鄭振鐸決定優(yōu)化購書方案,,先把嘉業(yè)堂最有價值的古籍搶救出來。古書界歷來以宋元本最珍貴,,可鄭振鐸初步翻看嘉業(yè)堂藏書發(fā)現,,劉承幹所藏的宋元刊本,多為下品,,“非不唐唐皇皇,,按其實際,則斷爛偽冒,,觸目皆是”,。相比起來,他收藏的明代政經軍事,、擊剿倭寇等史料文獻,,有不少可以補《明史》的疏漏?!跺峰┱小氛龑儆谶@一類書,。

在文獻保存同志會的工作報告中,鄭振鐸將嘉業(yè)堂藏書分為三類:第一類是已經被劉承幹從南潯轉移到上海寓所保存,,且“我輩認為應亟需保存者”,,其中包括部分宋元本、明清罕見刊本,、全部稿本和部分批校本,。第二類是次要之宋元明刊本及卷帙繁多之清刊本,;第三類為普通清刊本、明刊復本及宋元本之下駟,。

他提出應力爭第一,、二類,其余的可以留給劉承幹去搪塞日本人,,這樣也能“瞞得過外人耳目,,不至驚動外人”。

方案確定后,,時任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長徐森玉,,也從重慶潛回上海,幫助鄭振鐸選書,。有徐森玉助陣,,鄭振鐸頓覺如虎添翼。二人潛入劉承幹的藏書處,,閱覽半月,,終于從2700多部古籍中選出1200余種明刊本和30余種抄校本。不用說,,這優(yōu)中選優(yōu)的30余種抄校本中就包括《刑部問寧王罪案》(即《宸濠招》),。次年4月,雙方以25萬元的價格秘密成交,。

神秘的散失與回歸

文獻保存同志會雖然買到了這部分嘉業(yè)堂藏書的所有權,,但在日軍占領的上海,古籍隨時都有可能被搶奪,。當務之急是趕緊把它們轉運到安全的地方去,。

1941年夏天,鄭振鐸選出最珍貴的82種善本,,托徐森玉親自帶到香港,,9月再輾轉運去重慶。剩下的3200余部善本,,他通過在郵局工作的唐弢,分為3800多個郵包陸陸續(xù)續(xù)寄到香港大學,,以“中央圖書館”的名義存放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,。

“3800個郵包”在當時是多么令人咋舌的數字。讓我們設想一下那個場景,,在日寇的眼皮子底下,,這些郵包被包裝、分發(fā),、簽收,。每一個環(huán)節(jié)都要做到絲絲入扣,,有條不紊,才能保證這些記載了中國古代先人智慧的古籍不至于散佚,。這要求每一個參與其中者,,都要有超高的責任心、耐心和勇氣,。

鄭振鐸曾在日記中,,這樣回憶抗戰(zhàn)時期他在上海的這段經歷:

在這四年之間,過的生活很苦,,然而很有趣,。我從沒有這樣的生活過。前幾次也住在外面過,,但只是短時期的,,也沒有這次那么覺得嚴重過。有時很驚恐,,又有時覺得很坦然……有時,,似覺得有人在后面跟著,簡直不敢回過頭去,。有時,,在電車或公共汽車上,有人注意著時,,我也會連忙地在一個不相干的站頭上跳了下去,。我換一身中裝,有時還穿著從來不穿的馬褂,,眼鏡的黑邊也換了白邊,。不敢在公共地方出現,也不敢參與任何的婚,、喪,、壽宴。

太平洋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,,香港也不能自外于日寇的炮火威脅,,保存在香港大學馮平山圖書館的古籍岌岌可危。1941年秋,,重慶方面決定把這些古籍運到美國,,存放到中國駐美總領事館內。裝箱前,,為了確保古籍不會散佚,,主持轉運的葉恭綽帶領工作人員,在每本古籍上都加蓋了“國立中央圖書館考藏”和“管理中英庚款董事會保存文獻之章”兩種印章??上?,這批珍貴的古籍還沒起航,就被日軍查扣,,并于1942年被運往日本,。幸虧有這兩種印章,才給戰(zhàn)后的追索留下了無可辯駁的證據,。

不過,,這是另一個曲折的故事,暫且按下不表,,單說天一閣博物館回收的《宸濠招》,。《宸濠招》的封皮和內頁并沒有鈐以上兩種印章,,也就是說,,它并不在運往香港的古籍之列。

天一閣博物院古籍地方文獻研究所主任李開升告訴記者,,鄭振鐸在上海不僅到處收集散落古籍,,還把最為珍貴的內容進行刊刻出版。戰(zhàn)爭時期,,古籍隨時都有滅頂之災,,萬一實物毀壞,至少內容可以流傳下來,。

通過長期調查研究,,鄭振鐸發(fā)現,唐宋秘本雖然年代久遠,,反而刊刻較多,,許多收藏在各種文集中,并不鮮見,。反倒是元明以來的許多著作,,遭到清室查禁、焚毀,、刪改,,“十不存一”。因此,,他在尋訪古書的過程中,,尤為看重明刊本和明抄本。通過經年累月的收集,,鄭振鐸收藏了三百多種明代史料,。文獻保存同志會無力將所有珍貴的文獻全部付梓,只能從中選出最珍貴部分,,匯編為《玄覽堂叢書》,。《刑部問寧王案》(《宸濠招》)便收錄在《玄覽堂叢書》初集中,。

《玄覽堂叢書》書影

文獻保存同志會將古籍轉運去香港時曾鈐蓋有“中樞玄覽”之印,,可《宸濠招》上沒有這枚印,從另一方面佐證《宸濠招》并沒有隨“大部隊”轉移到香港,。

臺灣學者張錦郎在《抗戰(zhàn)期間搶救陷區(qū)古籍諸說述評》一文中提到,,《玄覽堂叢書》有71種古籍,其中26種沒有轉移到香港,,而是被鄭振鐸留了下來,。這些書后來從上海北上,大部分入藏北京圖書館(今國家圖書館),??伞跺峰┱小菲膊辉诖肆校瑥奈慈氩剡M北京圖書館,,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,?

由于時間久遠,資料缺失,,當事人也沒有留下任何回憶,,此中曲折不得而知。不過,,通過《宸濠招》卷末所蓋的一方“徐恕讀過”的印記似乎可以窺見豹之一斑,。

徐恕,字行可,,號強誃或強簃,,湖北武昌人,是近現代藏書家,,精于版本目錄學,。他與鄭振鐸、張元濟,、傅增湘,、徐森玉等人均十分交好。

1940年,,上?!度貉拧吩驴沁^《宸濠招》的內容,當時注名為“明宸濠案刑部奏疏,,四明盧氏抱經廬舊藏,,徐恕批校,吳興劉氏嘉業(yè)堂藏明抄本”。“徐恕”的名字赫然在列,,不禁引人遐想,。郭明芳博士在論文中大膽猜測,“徐恕可能透過這種關系,,從鄭振鐸,、張元濟等文獻保存同志會同人手中借得《宸濠招》觀覽。其后或因種種緣故,,此書未及時歸還,,遂入徐氏篋中。”

李開升也同意這一觀點:“畢竟,,如果只是借來看一看,,一般人也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印章蓋在上面。”

徐恕去世后,,《宸濠招》曾輾轉流入中國書店,。郭明芳在1982年中國書店總結歷年收書情形而編纂的《中國書店三十年所收善本書目》中看到“《明正德十六年刑部衙門招書》明藍格抄本棉紙一冊”的記錄。顯然,,當時書店工作人員并沒認出來,,此書為《玄覽堂叢書》底本,因此根據書的內容,,給它起了個名字,。

更有意思的是,2002年,,此書上過中國書店秋季古籍拍賣會,,并以《明內府大庫秘檔》的名義上拍?!杜馁u目錄》上寫著:“《明內府大庫秘檔》,,一函一冊,白棉紙,,金 鑲 玉,,半 匡 21.6cm × 15cm。估 價5000—6000元,。”

“那時候網絡不發(fā)達,,我們都不知道,后來這本書被一位臺北的私人藏家,,以一萬元人民幣的價格買走了,。”李開升不無遺憾地說。

幾年前,,郭明芳受雇于一位臺灣藏家,,幫其整理收藏的古籍,,意外發(fā)現了這本失落多年的“明代大內秘檔”。憑著深厚的學術修養(yǎng),,他判斷此書乃天一閣舊藏《宸濠招》,。后來,他大量閱讀史料,,抽絲剝繭,將《宸濠招》輾轉流傳的經歷梳理清楚,,并寫了一篇論文——《天一閣藏〈宸濠抄〉流傳顛末》投到《天一閣文叢》,。此時,天一閣博物館才發(fā)現,,這本失落200多年的舊藏驚鴻現世,。

2023年《宸濠招》出現在北京泰和嘉成春季藝術品拍賣圖錄上。“拍賣公司的專家學術功力也很深,,他們研究發(fā)現這本古籍是天一閣舊藏,,所以就聯(lián)系了我們。”李開升說,。

近年來,,天一閣博物院啟動“天一閣流散書訪歸工程”,借著這股東風,,天一閣一舉將《宸濠招》拿下,,漂泊在外200多年的古籍終于回到天一閣藏書樓中。

《宸濠招》不但記載了一段鮮為人知的明代歷史,,其200多年的離散與回歸,,也貫穿起幾座著名的私家藏書樓的興衰,記錄了200多年來中華民族的衰落與崛起,。通過它在抗日戰(zhàn)爭中的傳奇經歷,,我們看到了中華兒女為了保存中華文脈,冒著生命危險挺身而出,。中華文明正因有他們,,才得以生生不息,綿延至今,。

參考論文:

吳真:鄭振鐸與戰(zhàn)時文獻搶救及戰(zhàn)后追索,、郭明芳:天一閣藏《宸濠抄》流傳顛末、柯亞莉:天一閣藏明代文獻研究,、呂芳:抱經樓舊藏《明實錄》流散考述等,。

除注明外,本文圖片均由天一閣博物院提供,。

來源:北京日報紀事微信公眾號

記者:黃加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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