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求索之路（大家談人生）

已走過百歲人生的我,，1922年出生于古都金陵。

一個人的一生不能不思考到底想要做什么,，立志是人一生不斷前進的動力,。而志向往往并非一蹴而就,，是伴隨成長的經歷、所見所聞所想一步步確立下來的,。之所以選擇建筑事業(yè)作為一生的追求方向,，與我青少年時的成長經歷密切相關。

我出生于國家內憂外患之際,，祖國大地戰(zhàn)火連連,，苦難深重。1937年南京淪陷,，我隨家兄流亡重慶,，于合川繼續(xù)中學學業(yè)。記得1940年高考結束的那天下午,，合川遭遇日軍空襲,，大火一直燃燒至翌日清晨因降雨始息。戰(zhàn)亂苦痛的經歷激發(fā)了我重建家園的熱望,，最終選擇進入重慶中央大學建筑系學習,。

以建筑為專業(yè)，這是一個開始,。隨著自己的成長,，我對建筑事業(yè)發(fā)展的需求認識不斷加深，學習興趣也日益濃厚,。

抗日戰(zhàn)爭期間,，遷駐重慶沙坪壩的中央大學，一切都很簡陋,。當時建筑系的系館是用毛竹捆綁的,，瓦頂，籬笆墻,。盡管如此,，每個學生都有一塊大圖板，一張桌子,，一只高腳繪圖凳,。窗外俯視嘉陵江，冬季江水清碧,，春來垂柳成蔭,。系館門口長了些灌木，每逢初夏,，梔子花開,，香氣襲人……在那里，我度過兩年半的時光,。往事如煙,，許多事回憶起來已若隔世,，但有一件事至今未能忘懷。

一年暑假,，系館屋頂被暴風雨掀走,，整修屋頂?shù)墓と嗽靖杪暡粩啵髞硪晃还と苏`觸到高壓線,，不幸身亡,，屋頂上頓時沉寂。

當時,，我正讀到杜甫的《茅屋為秋風所破歌》：“安得廣廈千萬間,，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，風雨不動安如山”,，感到分外凄戚,。房屋、歌聲,、建筑工人,，常常在心中串在一起，加深了我對建筑專業(yè)的情感,，啟迪了我的“人居”之夢,。或許這就是懵懵懂懂的逐夢人生的開始,。

1945年,，參加了抗日遠征軍的我又回到重慶。當時意愿很單純,，就是要回去讀書。在1943年大學三年級的時候,，我感覺開始對建筑學開竅,，寫了《釋“闕”》一文，登載在班里辦的《建筑》雜志上,?；氐街貞c后，老學長盧繩找我,，說梁思成先生希望我去見他,。原來是梁思成和林徽因兩位先生看到了《釋“闕”》，想找我談談,。

梁先生學術視野開闊,，走在時代的前面。這時期,，梁先生已經開始考慮抗戰(zhàn)勝利后的重建工作了,。我到的時候,，梁先生正在讀沙里寧的《城市：它的發(fā)展、衰敗與未來》,。他詢問了中央大學的教學情況,，又問我是不是對中國建筑有興趣。我隨感而發(fā),，說到過西南之后有所轉變,，戰(zhàn)爭破壞太厲害，想改為研究城市規(guī)劃,。

原以為梁先生只是談談話,，沒想到他明確讓我留下來，當天中午就讓我在那兒吃飯,。后來我每天都去,，工作了兩個多月。當時,，做的事情是為梁先生的《圖像中國建筑史》進行完善,。

后來，梁先生邀我去聚興村看他,。梁先生說他已獲批在清華大學新辦一個建筑系,，梁先生希望我去當助教。我本來也模模糊糊地想走學術道路,，這令我喜出望外,，立即答應了，從此開始了在清華大學70多年的教學生涯,。

在清華任教期間,，梁先生推薦我去美國匡溪藝術學院學習建筑與城市規(guī)劃，這是建筑師沙里寧創(chuàng)辦的,。

沙師的教導重在啟發(fā),。他熱愛東方藝術，說這是一個寶庫,，提醒我注意,，不要失去東方的文化精神?？锵囊?guī)定,，學生畢業(yè)前，要舉行個展,。當?shù)氐膱蠹垖⑽业恼蛊纷髁藞蟮?，并列出沙師的評語：“在他的工作中，灌注了一種稱之為中國現(xiàn)代性的精神。這種精神不僅來自一般的人類文化發(fā)展,，而且來自中國實際生活的發(fā)展,，一種新與舊的結合，基于中國自身的堅定不移的精神,。”

當時,，我僅僅將其理解為一般的贊勉之辭，未加多想,。在半個多世紀后的今天,，重溫舊事，回顧幾十年來的道路,，不就是在中與西,、古與今矛盾中徘徊前進？,！而什么是中國現(xiàn)代性的精神,，如何能從中國實際的發(fā)展中發(fā)現(xiàn)、探索這種精神,，時至今日,，仍然是需要認真思考并嚴肅探討的。

闊別祖國兩年,，收到一封林徽因口授,、羅哲文代筆的信。大意是國內形勢很好,、百廢待興,，趕緊回來參加祖國建設的工作。在梁林兩位先生的召喚下,，我克服重重困難,，回到祖國，從此開始一生為中國城鄉(xiāng)建設奮斗的歷程,。

一個人的一生不知要走過多少“十字路口”,，一個彎轉錯了就很難回到過去，因此道路的選擇至關重要,。

回顧過往，有幾次重要的“十字路口”?，F(xiàn)在想來,，如果當時留在美國，便沒有此后幾十年在中國建設領域的耕耘和收獲,。類似的情況一個人一生不知要經歷多少次,。自我審視之所以沒有“轉錯”大方向，還是與早年“立志”相關。我很早便立志在建筑與城市的學術領域做一些事,，在不同時期,，根據(jù)現(xiàn)實條件，做出相應的選擇,。

懷著心花怒放的心情,，我積極投入到新的工作之中，參與了長安街規(guī)劃設計,、天安門廣場擴建規(guī)劃設計,、毛主席紀念堂規(guī)劃設計等重大項目。

除了首都北京的規(guī)劃建設,，保定城市規(guī)劃是我想特別講一講的,。

保定自古即是“畿輔通衢之地”，在歷史和地理上具有重要地位,。開展規(guī)劃工作時,，保定舊城保存尚完整，也很繁榮,，是居民的主要集中地,。規(guī)劃工作的任務之一是把舊城與跨過鐵路即將發(fā)展的新區(qū)聯(lián)結為一個整體。

我們對保定舊城保護,、新區(qū)發(fā)展開展了全面規(guī)劃,，對道路、綠地等也進行了深入設計,。規(guī)劃方案不斷調整,，開始新區(qū)的道路網(wǎng)是斜向的，后來尊重當?shù)氐囊庖姼臑檎险?，最終形成了一個比較深入而實際的規(guī)劃方案：東西城有機聯(lián)結,，有廣場、有新中心,、有綠帶,，空間有序、疏密有致,，并且對舊城的大慈閣,、南大街、直隸總督署,、一畝泉等處的保護也非常關注,。

在數(shù)十年的學術人生中，除北京外,，我參與了不少地方的規(guī)劃,。但一個中等城市的規(guī)劃得以較完整付諸實踐的，唯有保定。

改革開放的洪流重新煥發(fā)了學術界的熱情,。中國科學院院士（當時叫學部委員）制度恢復后,，我選上了學部委員。這使我有一種強大的學術使命感,，獲得了“建筑學要走向科學”的感悟,。

創(chuàng)建建筑與城市研究所，出版《廣義建筑學》,，完成菊兒胡同41號院工程,，提出“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”，主持撰寫國際建協(xié)《北京憲章》,，我主要的學術成果基本是在上世紀80年代初到90年代末之間的近20年間完成的,，很值得懷念。

我為數(shù)有限的建筑創(chuàng)作實踐多與文化遺產有關,，菊兒胡同41號院工程比較有代表性,。如何與環(huán)境保持一致？原則是“積極保護,、整體創(chuàng)造”,。

當時，41號院住了44戶人家,，但只有一個水龍頭和街道公廁,，人均住房面積只有5平方米左右，改建需求緊迫,。

41號院的設計工作從1987年持續(xù)到1991年,，十分用功。四合院的層數(shù)進行了突破,，設計了2層,、3層的四合院，在保證每一層都有合理日照的前提下,，追求達到最高密度,。樓房的四角安置樓梯，樓梯下方做開敞布局,，使院落間能夠形成通風,。院子里原有的兩棵古樹也保留了，周邊建筑都圍繞這兩棵古樹布局,。此外,，在考慮多方面限制條件的基礎上，在有限的用地面積上安置了最多的住戶,，而且每家都有自己的廚房與廁所。菊兒胡同經改造最終建成后，造價控制在每平方米500元以內,，我至今還保存著單據(jù),。

第一期工程完工后，獲得多方面好評,，許多人認為菊兒胡同是“古都新貌”,，旋即著手第二期改造工程。

1993年,，菊兒胡同新四合院工程被授予“世界人居獎”,，被認為“開創(chuàng)了在北京城中心進行城市更新的一種新的途徑”。這是近代以來中國建筑作品首次在國際上獲取的最高榮譽,。此后,，我又陸續(xù)主持曲阜孔子研究院、北京中央美術學院,、南京江寧織造博物館等的設計,。

建筑當隨時代，我們可以從多種途徑發(fā)揮創(chuàng)造,。作為一位中國建筑師,，我深信，中國擁有深厚的建筑,、風景園林和城市的文化傳統(tǒng),，以及豐富的東方哲學思維與美學精神。如何運用現(xiàn)代設計理念和技術條件,，吸取多元文化內涵,，探索新的形式，創(chuàng)造優(yōu)美的生活環(huán)境,，這可能是避免世界文化趨同,、促成當今城鄉(xiāng)環(huán)境豐富多彩的途徑之一。

時代需要“大科學”,，也在孕育“大藝術”,。2012年，因對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的貢獻,，我榮獲2011年度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,。人居環(huán)境科學是隨著改革開放，隨著政治,、經濟,、社會發(fā)展應運而生的，涉及諸多學術領域,，“人居之道”是科學,、人文,、藝術的融匯。

未來充滿無限的生機和激情,。作為一個建筑學人,，畢生秉持“匠人營國”的精神，致力于“謀萬家居”的事業(yè),，這是我的“求索之路”,，也是矢志不移的“中國人居夢”。拙匠邁年,，豪情未已,，我對“明日之人居”充滿期待！

（吳晨,、郭璐整理）

來源：人民日報

作者：吳良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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